喝酒是一种结盟仪式

许多朋友指出，喝酒是一种服从性测试。在权力关系中，小兵只有拼命喝酒，向领导表示忠诚，才能获得信任。因此，只要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仍然存在，服从性测试就不会消失，即使没有喝酒，也会出现其他测试工具。

然而，如果只是为了表示服从才喝酒，我对喝酒的厌恶倒也没那么深，毕竟能获得一定利益，也算有所收获。而且领导很忙，要花功夫跟更大的领导喝酒，拜码头、搞关系，以求自身进步，而不是天天逗手下小兵玩。所以，作为小兵，如果不是太渴望进步，其实也不需要为喝酒而苦恼。

事实上，在我们的生活中，绝大多数的喝酒，并不处在权力关系中，其中的上下级之差并不大。这种喝酒不太像是服从性测试，而更像是一种结盟的仪式。

所以，问题不在主动还是被迫喝酒，而是人们不得不抱团取暖，竭尽全力建立小团体，来应对大环境下飘忽不定的雷霆雨露。喝酒只是一个媒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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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个时代，我们逐渐失去家庭和宗族的庇护，不可避免地走进陌生人社会，成为原子化的个体。可遗憾的是，规章制度总是被随意打扮，很难获得信任，只有人与人之间的具体联系才能让我们感觉安全。

众所周知，对抗大集体的有效方式是建立小集体。

上学的时候，班主任会反复强调，个别同学不要搞小集体。原因就在于，小集体能增强个体的信心，去对抗老师的权威。当你处在小集体中，老师责骂或者惩罚你时，让你很丢脸，承受心理压力。但只要你的好朋友与你相视一笑，拍拍你的肩膀，一块去上一趟厕所，来回路上骂骂老师，那你所承受的压力就会被大大消解。

而且，小集体不仅能够对抗老师，也有利于对抗校园霸凌。但凡你能在班级上找到一两个好闺蜜、铁哥们，在去食堂、上厕所的路上，你们能够结伴而行，互相关照，那就能让那些热衷于靠欺负人获得快感的人掂量一下挑衅你的风险。

但很显然，小集体也绝非理想花园，小集体成员之间也少不了互相倾轧，而且组织模式不稳定，想要维持稳定，也会出现一个“强者”，让所有人各安其位，摆正位置。

因此，在日常生活中，我们把喝酒当作结盟的工具，也是出于无奈。

权贵们靠利益交换来结盟，通过联姻、入股等方式，实现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的平衡局面。他们不用仅靠烟酒来相互试探，而是坚持锻炼身体，努力延长寿命，拉长在世间享乐的时间，在雪国列车的头等舱上幸福地生活。

但我们大众身家单薄，双亲无靠，只有拿不出手的家乡特产，甚至妄想空手套白狼，哪有可供交换的利益。所以只好以白酒为媒，以肉身为本钱，在酒桌上袒露忠诚，释放善意，以此与陌生人建立信任纽带。

然而，权贵们在小群体也会有他们的喝酒结盟仪式，选什么酒，在哪里喝，和谁喝，似乎更重要。

于是，通过喝酒来结盟的方式，隐秘而痛苦地持续存在着。

02

关于喝酒的想象有许多种，但在我们豫西南这一片，喝酒这个事相当枯燥。

大家在酒吧里喝酒很放松，呼朋唤友，举杯共饮，把酒精当成一种娱乐消费品，给生活增添乐趣。《水浒传》里，好汉们大碗喝酒、大口吃肉也让人觉得很豪迈，尽管有一种物质匮乏时期的浪漫想象。李白、嵇康式的酒狂也颇为逍遥自在，有一种聚众发疯的快感。

我们这里的酒桌很严肃，是一种仪式化的社交场所，如同宗教团体活动，相对固定的人群，使用共同的话语逻辑，反复展示相似的行为模式，以建立信任，维持人际关系，从而提高个人抗风险能力。

在酒桌上，大家本应该开开心心吃点喝点，放松心情，悠游自在，但许多老大哥很严肃，他们坚信这其中有规矩要遵守。

尽管老大哥整日混迹酒桌，没翻过几本书，但他们会指出，这些规矩说小了是酒桌礼仪，说大了是传统文化，小老弟要理解并遵守，不讲究这些，就是忘本，就不配当华夏子孙或者炎黄儿女。

更重要的是，不懂规矩就是不懂事，就是不知礼节，不尊重人。不尊重老大哥，老大哥就不带你一块玩，不给你透露机密信息。所以，机灵的小老弟们为了有口饭吃，都在努力学习，体会其中滋味。

总之，此时此地，喝酒很难与放松联系起来，反而很拘束，小老弟在察言观色，不放过任何一个讨好老大哥的机会；老大哥也在端着，不敢须臾放松，努力做好表率。

喝酒的仪式感体现在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中，这些细节具有象征意义，不明就里的人可能熟视无睹；而老大哥们虽然平日不修边幅，但对这些细节却相当敏感，比如烟酒的档次、菜品的安排、主宾的座次、喝酒的步骤、敬酒的次序等等。

这些细节不仅仅体现了一场酒宴的物质水平，也体现了对老大哥是否尊重，更重要的是对等级制度的捍卫。

在酒桌上，最主要的是让所有人各安其位，以免出现错位。就像薛宝钗在私人读书会上也要歌功颂德一样，在等级制度的文化氛围下，人们即使在私生活中，也不由自主地向统治者的行为模式靠拢，显得自作多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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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都知道喝酒的危害，这是一个摆在人们面前的事实，什么小酌怡情，都是自欺欺人。但我们很难有底气拒绝喝酒，因为这意味着放弃与他人结盟，独立行走于世间。在这样忽明忽暗的世道里，除个别强者以外，对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，如果没有小团体的庇护，仅靠不成熟的法律、制度、体系，那不是任人宰割？

也正因此，我们不得不一再踏入酒桌，用非理性的方式与他人结盟。而这种结盟方式的弊病也显而易见，由于缺乏相应的组织体系，也不以共同的价值观为主导，结盟关系很脆弱。

但病急乱投医，别无他法，脆弱的关系也是关系。只是，酒桌上的聊天内容实在太枯燥了，但凡你有点审美都难以忍受。

人们在酒桌上，不是借吃饭聊闲天、侃大山，而是围绕劝酒、敬酒、拒酒、挡酒等行为展开的一系列说辞。

但如果你在酒桌上多浸泡一阵，就能发现这是一种类似于高考作文的东西，如果你也有志于成为老大哥这样的人，你只需要把模板和套路背下来，然后加以修改，为我所用，多参加几次酒局，硬着头皮操练，很快也能说得顺溜，展示出你的“社交魅力”。

某种意义上，这是一种表演，就像郭德纲的相声，去哪都是这套词，只需要根据当天情况，稍微优化一下，就能显得有新意。而且酒桌上的发言没有版权，大家可以互相学习，互相借鉴。

然而，平心而论，这很难说是社交魅力，这些千篇一律的说辞很枯燥，没有人会认真听，只能注意到一个人在张嘴闭嘴，因为他们说的话没有实质内容，只是词汇的堆砌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文。

而且，我们所说有社交魅力的人，至少得有倾听能力吧？那么，当别人说不想喝的时候，那就是不想喝，而不是不好意思喝，非得你反复劝，别人才能喝下去。

事实上，这种解释显得很没必要。因为这都已经是被讨论过无数次的内容，在某些圈层已经形成共识，但让人绝望的是，在这个社会中，人们意识的变化并非同步进行。因此，这种把恶心当有趣、把侮辱当尊重的现象仍然屡见不鲜。

而且，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也被裹挟进去，无力者受碾压，久而久之成为习得性无助者；有力者食髓知味，很快成为其中佼佼者，熟练地掌握游戏规则，在酒桌上游刃有余，继续威逼利诱其他人。

于是，一种糟糕的社交方式，一种无奈的结盟方式，无休止地延续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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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样的现状下，我们想要获得安全感，与他人建立关系，那我们就将面临困难的局面，要么锻炼出铜肠铁胃，要么另辟蹊径找出另一种与人打交道的方式。

长期来看，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，需要增强整个社会对制度的信任，让制度制衡权力，而不是让个人掌握绝对权力，才能让人们不再需要依靠小团体的保护，真正走进公民社会。

这就牵扯到如何建立这样的制度，如何形成这样的共识。实现这一步需要整个社会的努力，而不是靠所谓90后、00后改造职场，似乎仅靠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就能冲破牢笼，这只是把责任推卸给下一代，也就是在把当下的责任推卸给未来。

而从历史经验来看，那些试图把责任推卸给未来的人，也将经历幻想的破灭。